游记:香港,二零一三年秋

  • 复古的夜色

 

       入夜,城市积蓄的荷尔蒙开始发作,有人在铜锣湾扫货,有人去兰桂坊灌酒,更多人是先在铜锣湾扫货再去兰桂坊灌酒。我在去往酒吧的路上,随着人流经过一间间灯火辉煌的店铺。铜锣湾满街都是标榜着时尚的商人,售卖着一场场表演后的残羹剩饭。时尚本身只是一种表演,而商品是浮华与激情过后的排泄物,与创意和理念无关。

       酒吧在一个奢华的酒店内,因其复古的装潢而受时尚界人士欢迎。“复古”与“时尚”本身是语义上相悖的词语,却不知何时起两者变得形影不离。看过有些香港时尚界人士讲述复古,竟尽是New Balance的跑鞋、mastermind JAPAN的骷髅或Dr. Martens的长靴之类,与我想象的礼帽钢笔牛津鞋相距甚远。我相信另一种复古:喜爱咖啡和威士忌;崇尚书写和手工;嗜好纸质阅读和爵士乐。复古并非涂上古铜色或穿上油浸皮,它包含着对生活品质的追求和对故事的珍视。然而无谓争论复古到底是GORO'S的戒指还是YARD-O-LED的铅笔,我们都是对生活有独特要求的人,所以我在路上。

       酒吧喜好闭门营业,只有按下墙上古旧的老式门铃,才有侍应为客人打开厚重的木门。门才打开,里面的爵士乐便流溢出来,那温润厚实的女声,唱的是Bossa Nova,声线里少了一点爵士女伶的懒慵,多出了一份香港女孩的甜美。而那钢琴自信、沉稳,不失灵活地点缀着微微带有稚气的唱腔,穿梭于鼓点、扫弦和贝斯的低吟之间,想来是出自一位绅士之手。酒吧内昏暗,室内的装饰若隐若现,恰好为酒吧增添了几分含蓄。酒吧内竟没有其他听众,除了几个侍应,然而乐队的表演依然卖力,这让我吃惊、佩服,我愿仅因此而相信他们是真正的乐手。

       我在主厅右侧的一张沙发坐下,侍应为我端来几碟小吃。知道这里以玫瑰酒闻名,便点了一杯Rose Miracle。瘫坐在Bossa Nova和Smooth Jazz的温柔中。精致的烛火在小巧的圆桌上闪烁,映照镀金的酒壶,壶内插着的马蹄花羞涩地吐着幽香。这里钟爱金红两色,恰好回应了旧上海的华贵和娇艳。

       看见我安排好,女孩以眼神向我致意,唱腔也更为柔软。她妩媚,光亮顺滑的短发,清澈明亮的眼睛,精美的脸庞,一身黑白印花连衣短裙,脚下是一双简洁的黑色高跟鞋,一如心中所想的爵士女伶的形象。她双手扶着麦克风架,身体随着节奏微微扭动,有猫的轻柔,情动之处还会有细腻的滑音和深情的凝视。她唱Bossa Nova,不是小野丽莎的质朴,不是午后一杯红茶的惬意,这是属于城市的歌声,妩媚但又调皮,在繁华的夜色下,我们都有渴望温柔的灵魂。钢琴手坐在她身后,略显发胖的身躯裹着森绿色的衬衫,脑后束着短辫。他双手快速地在琴键上来回,身体忘我地摆动,他的琴声干净而明亮,旋律变幻莫测,偶尔还有一两句幽默的Solo。他们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唱“Someone Likes You”,这些现代的歌曲竟也染上了上世纪的月色。

       女孩唱了四五首,便要休息,轻身走下舞台,坐到吧台里,其他乐手亦四散或闲聊或喝酒。音乐换成CD播放。习惯了女孩的温柔的唱腔,竟对机器的歌声感到冷漠。这时我才愿意把目光移开舞台,细细打量酒吧的装潢。酒吧的主题是一位旧上海名媛组织的时尚沙龙,复刻了当年女士的客厅。酒吧不小,除了大厅还有三个开放式的包厢,每一个包厢有不同的主题象征着女士的不同爱好。在我身后的是以动物为主题,一枚硕大的狮头钉在墙上,嘴巴微张,露出锐利的獠牙。大厅有四、五套桌椅,全是镀金的桌子和华贵的沙发,屋顶是黄黑红相夹的水晶灯,微弱的灯光透过水晶轻轻地飘在空中。酒杯亦是水晶做的,握柄漆着金箔,装着淡淡玫瑰香和草莓味。

       旧上海繁华至极,以至于张爱玲的手稿至今仍有淡淡的香水味。许多年前到过上海,对夜上海的印象仅剩下东方明珠塔的远眺和公路旁灯火辉煌的夜总会,我知道那只是夜上海的一小部分。在某橦古旧的房子,必定也有一个爵士女伶:短发,眼妆精致,声线柔软。不是香港女孩的甜美,而是大都市的冷艳或高傲。

       女孩只在吧台坐了一阵又回到舞台,还是唱Smooth Jazz。我饮完一杯Rose Miracle,不敢再涉酒精,又要了一杯特调果汁,继续听歌。无论是鸡尾酒还是果汁,这里的饮料均较为细腻柔和,颇合女士饮用。除了基酒,所有原料都是新鲜榨取,极少添加其他瓶装饮品。我想这也是复古的重要内容:对自然和手工的崇尚,抗拒化工的低劣和工业的刻板。我不能说这样的产品更优秀,但至少它们包含了自然的原态和作者的情愫。

       我对爵士乐的认识还是比较肤浅,只记得小野丽莎、Louis Armstrong和Chet Baker,只听得出切分音、不协和伴奏及即兴,至于其他更深的层次,恐怕需要刻苦的学习。爵士乐是一门现场的音乐,它的音乐性不在于创作者的创作,而在演绎者的理解和即场即景大胆的再创造,因而只有身处现场,爵士的高雅幽默才能表现出来。现在爵士似乎与情调、小资等词语捆绑在一起,于是大大小小的西式餐厅咖啡厅播放的全是爵士乐,就连在往来粤港的船上,播放安全须知以前也要放一段Kenny G的独奏。我不敢评论爵士乐大众化的优劣,但爵士是属于有音乐修为的人,至少知道滑音的运用和节奏的切分,能提取即兴的情绪,能触及这复古的夜色下短暂的温柔。

2013.10.1,于 Salon de Ning,香港

2013.10.5,修改于 珠海



  • “文化荒漠”


       海明威有一篇“A Clean Well-lighted Place”,写的是一个咖啡馆,这足以让小资或装小资的的人遐想许久。晚上住在上环,宾馆没有书桌,于是在街上找咖啡厅。走过半条皇后大道,竟没有一家,只好在一个连锁咖啡店坐下,点一杯Cappuccino。喝着无味的咖啡,坐在有点嘈杂的二楼,微愠,便有了纸上四个大字:“文化荒漠”。有人看到,不高兴,一连抛出林夕的词,梁秉钧的诗,董桥的散文和西西的小说。我没有理会,自顾写作。以上几位,除西西未曾拜读,其余作品的确不错。现在想来当时的确冲动,须向那位先生道歉。

       “文化荒漠”这个词早就不新鲜,听说本是为深圳度身定做,没想到这帽子款式太经典了,于是就有文化人往自己的城市头上扣,香港就是其中之一。今年初,紫罗兰书局结业,“文化荒漠”一词又再喧嚣起来。紫罗兰书局是香港最著名的一家二楼书店,由诗人经营。很早以前我便到过香港,但一直不知道有这样的宝地,第一次听到起消息便是结业的通告,让我遗憾。其实,这书店对我最大的吸引力莫过于“由诗人经营”,我总觉得那里必定有很多难得的诗集。担心其他二楼书店亦抵不住电子化的狂潮,这次来港便一一拜访。

       二楼书店多在旺角的西洋菜街,街上尽是服装店、电器店、化妆品店及甜品店。这里繁华至极,地上是如大河般充沛汹涌的人流,天空满是五颜六色的广告牌。书店的广告牌就夹在期中,有的十分显眼,有的则卑微地躲在角落。无论显眼与否,大多数人并不在意,最多只是一句感叹:“哎?!这里也有书店?”书店多在五楼以上,狭窄的楼梯贴满的是夜总会和沐足的广告,好不容易一张新书的海报才在美女中伸出头来。书店与桑拿挤在一起,很容易让人想起一句名句:“书中自有颜如玉。”于是我才下定决心沿着这条潮湿的楼梯走上去。

       在这些二楼书店碰到不少年轻人,至于美女,恐怕还是得回到街上找。对于这些书店,我甚感失望,原以为能在这里买到一两本绝版的台版或港版的好书,但卖书与大型连锁书店无异,且这里店面狭窄,人多,着实不适合阅读。唯一好处就是价格较为便宜,可以多买。

       花了一个半小时逛遍这几间书店,买了一些崭新的台版书,还有几本独立发行的文学杂志,有收获但失望更多。大概这种港式的小资和文艺不是我这等粗人能够理解,倒是楼下的许留山似乎比大陆的更甜。

2013.10.2,于旺角,香港

2013.10.10, 修改于 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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